武汉的樱花
看到一株安静的花树,从它的灿烂中读到朴实,读到风采背后岁月的节奏。我想,这应该是一个赏花人应有的眼光,或者说,是一种醉意的表达。从我的体验来看,没有醉意的诗意,往往是表面的,不能引人入胜。
武汉是一座樱花之城,一到三月,满城的缤纷便成了世间的美景。我在这座被称作白云黄鹤之乡的江城居住了半个多世纪。很多年中,我辜负了它的花季。但是,在我成为武汉大学学子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校园里的樱花大道,总会让我如醉如痴。楼上引得惊鸿一瞥的红颜,路边横柯织出的五彩的穹窿,置身其中,岂能拔步?回想之时,无不神往。从此,这一条珞珈山上的樱花大道,成为了我的念想,也成为我历久弥新的青春记忆。
从那之后,我游历世界,见过日本东京目黑川的樱花大道,在那条河流的两岸,古老的樱花树无不伸向河面,为缓缓流淌的碧波盖上了一床如梦如幻的锦被;我也见过德国波恩的樱花大道,花瓣将街路织成一条粉色的隧道。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两条樱花大道了。徜徉在此,我被震撼,我也陶醉,但离开了它们之后我就不再迷恋了。这乃是因为它们炫目的光芒只是我生命旅途中的一次神性的闪光,或者是一曲温婉的洞箫。在异乡,我只是赏花的浪子,或者是踏青的过客。在武汉,我却是植美的园丁,寻春的赤子。
武汉的樱花,名气最大的应该是武汉大学的樱花大道。但赏樱的胜地,却不止武大校园这一处。东湖樱园,规模是江城最大的。上万株樱树,遍植于坡谷湖畔,盛开时,一阵风来,飘飘洒洒的花瓣雨,会淋了你一身;当然不会让你衣衫尽湿,而是让你两袖盈香。此外,还有汉口的江滩、晴川阁周围、西北湖广场、青山公园、解放公园乃至武汉植物园。凡此处处,犹如行脚僧来到了佛国,体会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祥和胜景。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又何尝不是一座香溢十万楼台的花城呢!蜂为之翩跹、蝶为之轻狂的花树,燕为之缭绕、风为之鼓吹的花簇,真个是怜香惜玉的理想国,又何尝不是万众奔赴的浙江潮。幼时读到唐代诗人杨巨源的诗句“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以为那种景象,只能是唐朝的,而且是长安的。却没有想到,今日的武汉,不但复活了盛世的唐朝,而且,将这景象变成了风俗。无论是沉迷游戏的孩子,还是喜欢掼蛋的老人——恁谁也不肯放弃赏花的乐事。风气在上,风俗在下,民众赏花谓之俗,庙堂培花谓之气。风气风俗相互交融,武汉的春天便活泼了。赏花人之前,先得有培花人与护花人,交融的力量将胚胎变成了花苞。培花与赏花成为崭新的武汉之魂,这是一颗干净的灵魂,它将风气与风俗揉捏起来,成为这座城市的风雅。
时代健康了,春天的胜事也就多了。前几天,湖北经济学院的校方给我发出邀请,邀我参加经院樱花节的开幕式。去年,我应邀前来经院讲学,他们告诉我经院栽种了三千多株樱花。听到这消息,我当即表态:明年,来你们经院看樱花。
去年是暖冬,今年却是寒春。往年这时候,樱花的怒放已接近尾声了。今天正值春分,经院的樱花却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呢!但我进入经院,进入积思河畔的樱花大道,我寻美的眼光,依然被色彩与线条吸引。
虽然,大道的樱花多半还是椭圆形的花骨朵,但我能想象到它绽开时的活泼与娇羞。从年纪上讲,这些花树还是幼儿园或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呢,但孩子的笑窝中,却是斟满了天真与浪漫。微不足道的一朵花苞,让我看到了明日的绚丽与烂漫。
樱花大道旁的积思河春波荡漾,岸边遍植樱树。此时此景,让我想到苏曼殊的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每每赏樱,我都会想到这首诗。曼殊的破钵芒鞋,也曾是我赏识的。这种放荡不羁的文人状态,与杜牧“落魄江湖载酒行”的路数毫无二致。但是,与今日的春和胜景,却是有些不协调了。
积思河上有好几座桥,河对岸的山坡上樱花较少,偶尔的几树,却是更加抢眼。踏过樱花第几桥,我没有去数它,但在求索桥头,我发觉这里的樱花比起前半程的路上,性子却是急了很多。所有的蓓蕾都变成了花朵,这乃是因为阳光首先照耀到它们身上,一切的美都来自于温暖与潮润。行行复行行,在这后半截的路上,头上是樱花雨,脚下是樱花瓣;花枝开始摇曳了,鸟语开始稠密了。花树的上头,是湛蓝的天空;花树的周围,是学生们的创意空间。在这条樱花大道上,经院的执事者在各自相宜的位置安放了中外十大经济学家的雕塑:繁花的起点上,是微笑的哈耶克;在一处较为开阔的河边,安放的是马克思。他背对着积思河,面对着的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繁茂樱花。
走完这条樱花大道,我想到了哈耶克说过一句话:“自由不仅仅是选择做什么,也是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利。”我理解了这句话,如果我可选择做一朵花,我将选择做一朵樱花。如果让我选择开放的时间,我不选择最早开放,而希望成为最后凋零的那一朵。
(作者:全国政协委员,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