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精神的追求与享受——读中国图书评论学会编《读书的方法与艺术》
近日《新华文摘》读书栏目的主编刘永红先生寄来了他策划责编的《读书的方法与艺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鹅黄颜色的封面上,一杯清茶,一本打开的书,散发着浓浓的香气。这本书收录了鲁迅、胡适、冯友兰、老舍、楼宇烈、汤一介、流沙河、金克木等20多位学者、作家关于读书的文章,其中一些文章以前虽然拜读过,此次系统再读,仍然很有收获。毕竟都是最会读书的人撰写的关于读书的文字,可谓字字珠玑,页页精彩。这里从三个方面介绍书中的一些主要内容。
阅读的“体”与“用”
阅读的“体”与“用”,是中国图书评论学会的副会长、《中国图书评论》杂志主编杨平先生为这本书撰写的编者前言中重点论述的问题。
“体”与“用”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重要范畴,指本体和作用。“体”是最根本的、内在的、本质的,“用”是“体”的外在表现、表象和应用。杨平认为,关于读书,也可以从“体”与“用”这两个方面来理解。
从“体”的层面看读书,也就是应该探究读书这件事情的根本意义是什么。杨平指出,“人是一种读书的动物”,读书是一种人特有的活动。所以,读书的根本意义在于“成人”,读书的根本要义是“人性养成”,读书的“本体”意义是“人文化成”。在于帮助人成为更好的自己。“读书与做人几乎就是同一件事情”。从这种本体意义出发来理解读书,能达至读书的理想境界。
从“用”的层面看读书,主要是指读书具有实用的功利性诉求。杨平指出,全球化、经济发展、时代剧变、信息爆炸……人类遇到的问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多变、复杂,各种困惑烦恼纠缠于心,如何理性地看待社会的人与事,如何有效地解决各种问题,需要我们读书。“通过读书,人们可以获得生存技能以创造财富改善生活;通过读书,人们可以通达更高的社会阶位而改变命运。”但如果过分地强调这种读书实用论,往往会养育狭隘的读书观念,遮蔽读书的根本要义。
鲁迅先生在《读书杂谈》中把读书分为两种类型,一是职业的读书,二是嗜好的读书。前者与功利性的“用”有关,后者则与“体”更为接近。他指出,我们习惯了把读书视为高尚的事情,其实,职业的读书和木匠磨斧头、裁缝理针线没有什么区别,不仅不一定高尚和幸福,有时甚至很痛苦和可怜。“所以读书的人们的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强强的,带着苦痛的为职业的读书。”相反,嗜好的读书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但这种阅读往往是无用之大用,有助于帮助人们成为真正的“思想者”和“观察者”,“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
楼宇烈先生在阐述“君子之学”与“小人之学”时的观点,其实也是关于“体”与“用”的论述。他指出,真正的“君子之学”,是为了自己的完善(“美其身”),而“小人之学”,才是把读书学习作为增长财富,进行交易的“禽犊”。一个人读书前后没有思想和行动上的变化,那就等于没有读书。
其实,读书的“体”与“用”并不矛盾,不能把功利性的读书都一概视为“小人之学”,只要在坚持“体”的前提下,“体”“用”结合,兼容并蓄,方是更为合理的现代阅读观。
阅读的“精”与“博”
阅读的“精”与“博”,是这本书多处论及的问题,其中以胡适的《读书》一文最为详实。他认为,读书主要有三大问题,一是“要读何书”,这是解决读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所选只能代表各人的嗜好,没有多大的标准作用”;二是“读书的功用”,这是解决为什么要读书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说这是“求智识”的问题;三是“读书的方法”,他重点就此进行了论述。
何为读书之“精”?胡适认为,在古人讲的“眼到,口到,心到”的基础上,还要加上“手到”。
所谓“手到”,就是要“劳动劳动你的贵手”,通过查找字典和参考书籍,通过做读书札记等消化吸收所阅读的书籍。用胡适的话来说,看书得来或者听讲得来的都不能算是自己的东西,只有自己做一番手脚,“或作提要,或作说明,或作讨论,自己重新组织过,申述过,用自己的语言记述过,那种知识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
何为读书之“博”?胡适认为,什么书都要读,就是博。读书为什么要“博”?胡适认为一是为了“预备参考资料”,二是为了“做一个有用的人”。
“博”是“精”的前提。“读一书而已,则不足以知一书。”以读《诗经》为例,最好有文字学、古音韵学、考古学、比较宗教学、社会学、人类学的背景知识,如果再读读北京大学出版的《歌谣周刊》,就能够从容地理解了。读各种各样的书,就是为我们“多配几副好眼镜”。
从做人的角度来看,胡适认为,专攻一技一艺的人如果只是知道一样东西,对其它事情一无所知,就像一根“旗杆”,“只是一根孤拐,孤单可怜”。而如果只是广泛博览,而一无所专长,就像一张“薄纸”,禁不起风吹雨打。
胡适主张“精”与“博”要齐头并进,“既能博大,又能精深。精深的方面,是他的专门学问。博大的方面,是他的旁搜博览。博大要几乎无所不知,精深要几乎唯他独尊,无人能及。”这样的人,就像金字塔一样,塔的最高度代表他最高深的学问,而塔底的面积代表着他博大的范围。他专门用两句诗表达“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
楼宇烈先生对“博”也有自己的独到论述。他指出,所谓博学,不是指记住了许多知识,而是指明白了许多事理。“明理是一种智慧,记事是一种知识。”知识是静止的,智慧是变动的。智慧是一种运用知识、发现知识、掌握知识的能力。
易中天先生在《读书如择偶》一文中对“精”与“博”的关系也有精彩的论述。他认为,选书在一定意义上讲比择偶还要重要,“因为一个人一旦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往往就终身爱读甚至只读某一类书。这些书会影响他一辈子,甚至决定他走什么样的道路,有什么样的思想,等等。”那么,如何才能选好书,选对书呢?这就需要多读书,需要有“博”的功夫。观千剑而后识器。判断力和鉴赏力是从阅读的实践中产生出来的。所以,易中天建议,一开始读书的时候,不妨多一些,杂一些,“最好什么书都读,就像结婚之前先广交朋友,然后再从容选择一样。”他强调,阅读的品味只能来自阅读的经验。所以博览群书的“博”非常重要。对于没有时间广泛阅读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挑选那些公认的经典名著来读。
历史学家顾颉刚在《怎样读书》一文中,用“显微镜”和“望远镜”的比喻,讲述了“精”与“博”的辩证关系。他指出,读书做学问,要准备好两个镜子,显微镜是对于自己专门研究一科用的,也就是用于“精”的方面;望远镜是对其它各科用的,也就是用在“博”的方面。“我们要对于自己研究的一科极尽精微,又要对于别人研究的各科略知一二。这并不是贪多务博,只因为一种学问是不能独立的缘故。”
阅读的“乐”与“苦”
杨绛先生在书中有一篇讲述《读书苦乐》的文章,很是精彩。她开门见山指出,读书做学问,无疑需要“下苦功夫”,为了应付考试、写论文、求学位,也需要“苦读”。但是,她自己却一直把阅读作为“追求精神享受”。尽管曾经因此挨过几下“棍子”,但是她的确认为自己一直是“乐在其中”,没把读书当作痛苦的事情。
为什么杨绛先生能够把阅读作为“追求精神享受”而不是“苦差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把读书比作“隐身”的“串门儿”。无论是自己钦佩的老师还是著名的学者,无论他们生活在什么时代、哪个国家,都“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在书中的世界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对心上悬挂的问题有了答案,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
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先生在《读书,人才更加像人》一文中也谈到,在所有的动物里面,只有人才能创造出书籍,也只有人才能够有阅读的生活,通过读书,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人。他说,“我读过一点点书,最初是为了从里面寻找快乐和安慰,后来是为了从里面寻找苦恼和疑问。”也就是说,“乐”和“苦”本来就蕴藏在书籍之中,在阅读的过程之中我们既可以寻找快乐和安慰,也可以解决苦恼和疑问。
陈平原先生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一文中专门有一节讲“读书的乐趣”。其中介绍郑振铎先生有句读书的口头禅——“喜欢得弗得了”。陈平原很欣赏这样的读书境界,评论说:“那才叫真爱书,真爱读书。读书这一行为自身,也就有了意义,不必‘黄金屋’或‘颜如玉’来当药引。”也就是说,当读书超越了功利性的时候,真正的快乐也就产生了。
毕淑敏老师在《阅读是一种孤独》中两次谈到了阅读的“乐”与“苦”问题。一是谈到真正的名著给人带来的快乐和享受。她说:“名著一般是经过了许多年代的考验,是被大师们的智慧之磨研磨了无数遭的精品。读的时候,像烈火烹油的满汉全席,为大享乐。”二是谈到阅读名著时的心态要有点“苦”而不能够太快乐。她说:“阅读名著不可以在太快乐的时光。人们在幸福的时候往往读不进书。快乐是一团粉红色的烟雾,易使我们的眼睛近视。名著里很少有恭维幸运的话题,它们更多是苦难之蚌分泌的珍珠。”
作家陈村《躺着读书》中也与我们分享了他对于阅读的愉快体验。他说,好书与好人一样,也许不能够一五一十地说出它们的短长,只是有一种与之亲近的冲动。“当你将身子放平,带着思想的欲望和摩挲书页的快感与其共享你生命中的时间时,你将无意追寻任何意义和见识,你只有一份过后才能体味的愉快。”
历史学者邓拓在《读书二法》一文中讲述了自己的读书心得,其中之一就是“不求甚解”。它出自于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所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邓拓认为,人们往往只抓住陶渊明的前一句话,而丢了他的后一句话。一个人如果不喜欢读书,不能够从阅读中获得愉快,那么“无论说什么求甚解或不求甚解就都毫无意义了。因为不读书就不了解什么知识,不喜欢读也就不能用心去了解书中的道理。”读书就是如此,真正把书读进去了,就会越读越有兴趣,越读越会读书。
《读书的方法与艺术》虽然是一本不到200页的小册子,但是作者大多是各个领域的学问大家,读书治学的经验非常丰富,谈论的内容都是干货满满。书中还有许多精彩的读书观点与读书经验,如周国平先生的“三不主义”,叶灵凤先生的“重读”之道,张炜先生的“看老书”,朱伟先生的“坚硬阅读”,王安忆老师的阅读“信赖”说等,都是很有个性也很有见地的阅读理论与实践,限于篇幅,无法一一介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阅读,相信会有不少收获。
(作者:全国政协副主席,民进中央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