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文坛大树
我心目中的文坛大树
——李国文老师周年祭
李国文
【文坛述往】
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去年11月24日凌晨,国文老师遽然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走得太急了,连个招呼也没打,不知他是急着去天堂创办《小说选刊》,还是赶着去写《天堂里的春天》?就在此前四天的11月20日傍晚,我还和国文老师通了电话。老人家声若洪钟,情绪极好,用他惯有的幽默问我:“最近有什么乐子吗?”聊了差不多半小时,他一直乐呵呵的,中间只有一句话令人有点心酸:“小蕙,我的腿不行了,走不了路了。”我赶紧安慰他,说他思维如此敏捷,依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听了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着乐观。
其实,何须我这个“丫头”(国文老师喜欢这样称呼我等几位“小友”)晚辈安慰他?睿智的国文老师虽然看似很不“聪明”,因此前半生的苦难是着着实实地受了,差点儿就死在贵州的大山里,后半生尽管著作等身,可谓新时期文学的扛鼎作家之一,也不高调不喧哗只悉心埋头写作,但世事洞明的他什么看不透?什么浮云还能诱惑得了他?什么鬼魅还能骗得过他?什么艰难困苦的关隘还能挡得住他?……
高天苍苍,大地茫茫,国文老师是有大境界之人——他写作,是因为有一支文学火炬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乃至于在贵州劳改期间,他还冒着惹下大祸的危险,偷偷蹲在茅草摇曳的牛棚里写作。奇葩的是,他居然执拗地借了别人的姓名、身份去投稿,奇葩的是,就这样竟然发表了数篇小说。国文老师对文学的神圣感可浓缩成四个字:高山仰止。有一次话赶话,他随口跟我说起某位作家:“他哪能算得上作家呀,顶多是能写几篇文章。”我很惊讶,原来国文老师心目中的“作家”竟然是这么高端的存在,当时说得我都惭愧了,暗忖要时时诫勉自己,千万别忘记了文学在高处,在喜马拉雅,在珠穆朗玛,在头顶的青天之上。
殊不知,文学之路有多艰难!珠穆朗玛不是每个人都能攀上去的,上青天更是难得连李白都要喊“噫吁嚱”。尝见有青年作家说他们写得很容易,大概是他们比李白还李白。而据我所知,国文老师为创作下的功夫,非常人可比。本来他的起点就高,有着中国当代作家中少有的文学专业背景,他是早年毕业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编剧系的高材生。劳改时无书可读,他便将手边唯一的一本《红楼梦》倒背如流。1973年回到北京,“问题”一时无结论,“赋闲”在家、正值不惑之年的国文老师便天天跟着妻子刘阿姨去上班——其实是去刘阿姨工作的铁道部某图书馆苦读。人生中经历的种种困厄,一点儿也没有浇灭他胸中的文学之火,反而是火上浇油,越烧越旺,后来索性变成石头缝儿里的种子,拼命地汲取大地上所有的营养,暗中积蓄着力量。就这样,三个年头鏖战过去了,国文老师在通读《二十四史》等国粹经典后,迎来了对他的平反昭雪。于是,他又一次出发,如蛟龙出水,赛凤凰涅槃,久蓄在他胸中的熊熊烈火喷薄而出,《车到分水岭》《空谷幽兰》《月食》《危楼记事》《没意思的故事》《花园街五号》……一部接一部佳作和大作相继发表,新时期文坛上巍然站起了李国文!在获得一连串文学奖项之后,顺理成章地,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折桂首届茅盾文学奖。
文学之火熊熊冲天,国文老师成了“获奖专业户”,真正是拿奖拿到手软,刘阿姨都发愁了,那么多奖杯奖牌没地方摆了啊。然而谁也没想到,此时国文老师竟放下小说创作,专攻起随笔,并迎来了他平生的第三次苦读——以1992年的散文《卖书记》为滥觞,他谢绝一切应酬,每天窝在只有6平方米的、蚂蚁窝般的电脑房里工作,11点早餐后开始写文章,至16点午餐,然后进入读书状态,22点晚餐后再读,时常读到凌晨两三点……从此,他的随笔创作如大河奔流,《中国人的教训》《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李国文说唐》《李国文说〈三国演义〉》《李国文楼外说红楼》……每篇文章都体现出渊博的学养、深刻的识见和卓然独绝的风骨,让无数追随者击节叹服,一时出现了看的都跟不上他写的奇迹,也造就了洛阳纸贵的“李国文随笔现象”。
自1982年我入职光明日报社,国文老师就渐渐成为本报副刊的支柱作家,每当缺头条了,我第一个求助的就是国文老师,他老人家每次都义不容辞地担起“救火队长”的责任。数十年的交往,让我越来越尊敬和爱戴这位师长。国文老师仿佛五月的槐树,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小花,不喧不哗地把甜甜的馨香浸润到每一位路人的心上。
我曾说国文老师是“五好作家”,即“学识好,见识好,心态好,用功好,夫人好”,而最让我受到强烈震撼的,还是他高贵的心灵。他虽然写文章老辣犀利,对人间丑恶毫不客气地大力挞伐,但对人慈心善语,真诚相待。他对年轻人尤其好,永远以平等的目光相视,他说这是因为自己青年时期受过不公正待遇,深知那种痛苦对年轻人的伤害之深。即使对有严重毛病的人,国文老师也是首先看其优点,平心静气地予以理解和宽容。他曾极为诚恳地对我说:“小蕙,这世上就没有完人啊,咱们自己不也是满身毛病?”他是这么教导我的,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仁爱,宽容,温暖,真正从内心深处给人向上的力量,所以国文老师的人缘特别好,怀念他的人太多了。
今年8月24日,是国文老师93岁诞辰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他举办了“李国文先生追思会”,梁晓声、周大新、桂晓风、聂震宁、贺绍俊、李敬泽、臧永清等作家、出版人和有关领导,每个人都谈到他们与国文老师的“特殊”关系:梁晓声、李敬泽念念在兹的,是国文老师在他们成长路上给予的种种教诲和点拨;桂晓风、聂震宁饱含深情,讲起国文老师对他们全家,包括老伴、儿女、孙儿女三代人的关爱;周大新未言语先哽咽,说起国文老师对他妻子调北京的事始终耿耿在心。我呢,讲起国文老师有一次对我的批评。当我对这不满对那抱怨,嫌社会进步太慢,嫌人性太丑陋之时,国文老师突然猛“击”了我一掌:“小蕙,在我看来,现在已经相当不错了,比起过去,社会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哇!”这一声“棒喝”,让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就像遭到了电击,愣在那里,好久动弹不得;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惊喜,因为这提醒是多么宝贵,一下子让我眼前变得开阔了,我似乎跳到了云层之上,欣赏到西岭的千秋雪,追上了东吴的万里船——最重要的是,让我想起了久已忘怀的文学初心……
例子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国文老师的睿智坦诚。那是1999年《当代》杂志举办的颁奖会上,当轮到他发表获奖感言时,他说,在今天的文学大餐上,获奖的中青年作家是油焖大虾、清蒸鳜鱼等高档菜,而他自己不过是凑数的小菜——凉拌花生米。又比如国文老师的“秋收冬藏”。70岁以后他命令自己退出“闹市”,回避镜头,以一杯清茶为伴,闭门读书,信笔涂鸦,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二十年,于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增添了数十部李国文著作。还比如国文老师的豁达乐观。有一天我随口说了一句:“哪天您高兴,咱们去吃大餐。”谁知国文老师接口就说:“我哪天都高兴啊……”哈,多么可爱的老爷子,真正是阅尽人间春色而不失本色,活成了老神仙,谁人不爱戴,能不作为铁粉追随之?
坎坷而不失文学初心,困顿而不坠青云之志。居京都之高则溺其写作,处贵州之远则沉醉书卷。陷污泥中摸爬滚打而不染纤尘,在荣誉高光中被万众追捧而持节自律。宅心仁厚将内心的阳光洒向能够给予的所有人,宇量深广包容提携后来者“胸中元自有丘壑”。君子风范,不虚伪、不虚妄、不粉饰、不假装、不阴暗、不弄权、不嫉妒、不霸道、不挡道、不害人、不使绊儿;无欲则刚,牢牢守住了“死生穷达,不易其操”“高风亮节,博爱众生”的底线——国文老师,我心目中的文坛大树!
一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国文老师,这三百六十五天里,您在天堂都好吧?
永远缅怀您。
(作者:韩小蕙,系本报原领衔编辑,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