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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记忆

2023-01-14 22:40:34 来源:人民政协报 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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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都百记》 肖复兴 著

  □主讲人:肖复兴

  主讲人简介:

  肖复兴,北京人,著名作家。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集、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曾获全国及北京、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获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等多种奖项,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最喜爱的作家”称号。出版作品有:《音乐笔记》《海河边的一间小屋》《生当作人杰》《忆秦娥》《童非素描》《国际大师和他的妻子》《肖复兴自选集》《蓝调城南》《我们的老院》《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燕都百记》等。

  编者的话:

  任何一座伟大的城市都会有伟大的作家为其写传、写史,因为这座城市有着自己的悠久历史和独特文化。北京也是这样一座城市。这座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古都,时代的印记铭刻于建筑、书籍,甚至是人们心中。北京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以无限的魅力吸引着世人。北京,是作家肖复兴的安居之所,也是他的心灵家园。从《蓝调城南》到《我们的老院》,再到《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以及《燕都百记》,他一直致力于老北京文化的描摹与追寻。新年伊始,本期讲坛邀请肖复兴先生通过自己多年的探寻讲述北京这座古老城市的记忆。

  记忆中的老街老院

  关于北京的书写,我起步很晚,最早于1995年。当时,浙江人民出版社约我写一本叫《北京人》的小书。尽管这本书后来翻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又在我国台湾地区出版了繁体字版,有一定的影响。但我自己知道,这本书写得匆忙,很是单薄,有很多值得写的东西都没有写到,一直想有时间好好重新写。只是,那一年,即1995年的夏天,我调到作协,参与办刚刚复刊的《小说选刊》,工作一时有些紧张,以后的写作兴趣,未完全集中在这里,便把这样的写作计划拖了下来。

  一直到2003年底,有一天,到人民大会堂开会,会议结束,忽然想这里离我小时候住的大院不远,往南,过前门楼子,再往东拐一点儿,就走到了小时候一天恨不得跑八趟的西打磨厂老街。便走回老街,一直走到老院。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去那里了,老街变化不大,和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但看到满街贴满拆迁的告示,很多老房子的外墙上,用白灰涂抹着大大的“拆”字,还是有些触目惊心,心里暗想,幸亏来了,要是再晚一点儿,恐怕就看不到童年的老街老院了。

  写作北京的念头,像飘飞的风筝一样,又被牵了回来。我想,得抓紧时间赶紧写了。

  我并不是出生于北京,而是生于河南信阳。不过,刚刚出了满月,母亲就抱着我到了北京。来到北京不久,我们一家便住在西打磨厂粤东会馆里,从落生不久到童年到青年,一直住到1975年,才搬家离开了老街老院。除了1968到1974年我去北大荒六年,其余时间里,都居住在北京,应该算是一个老北京人了吧。因此,对于北京,尤其是前门外的城南地区,非常熟悉,充满感情。重回老街老院,如见风雨故人,一切依然那么熟悉。

  那时候,拆迁虽然日隆,但并未大面积地展开,很多地方,老街老院老店铺老门联老门墩老影壁老树,连大门前的房檐上当年元宵节挂灯笼的铁钩子,生了斑斑铁锈都还在。尽管访旧半为鬼,毕竟老街坊还健在一些。回顾前尘往事,旧景故地,仿佛并未远去。他们熟悉我,即使以前不认识的,架不住我常去那里,他们也都认识了我,甚至连拆迁办的人都知道了我。有的人,见到我,老远就和我打招呼。无论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街坊,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者,他们给予我很多帮助,让我知道了很多以前我不了解的事情,对这些自以为非常熟悉的一切,有了新的体认。我常会想起他们,只要想起在那些老院落里,他们和我攀谈的情景,心里就会充满感动,也会有些许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当年80多岁的老人,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我感谢他们。他们是真正的老北京人,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老北京的前尘旧事,真的让我感慨北京城的变化很大,比我眼前看到的变化还大。

  老北京的门联文化

  我一直以为,门联最见老北京的特色。这种特色,成为了北京的一种别致的文化。国外的城市里,即便有古老宏伟的建筑,建筑有沧桑浑厚的门庭,但它们没有门联。就像它们的门庭内外有可以彰显它们荣耀的族徽一样,北京的门联,就是这样的族徽一般醒目而别具风格。

  有据可考,北京最早的门联出现在元代之初,元世祖忽必烈请大书法家赵孟頫写了这样一副门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可见门联在北京的历史之久了。当然,这样的帝王门联,是悬挂在元大都的城门之上的。我这里所说的门联,是指一般人们居住的院子大门上的那种。但我相信彼此只有地位的不同,其形态与意义,是相似的,也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北京院落大门之上的门联,是忽必烈门联的变种,衍化而已,就像皇家园林变成了四合院里的盆景。

  说起北京的门联能够兴起,和老北京城的建筑格局有关。老北京的建筑格局是有自己的一套整体规划的。

  从紫禁城到左祖右社、四城九门,一直辐射到密如蛛网的街道胡同,再到胡同里的大宅门四合院,再到四合院的门楼影壁屏门庭院走廊,一直到栽种的花草树木,都是非常讲究的,是配套一体的。而作为老北京最具有代表性特征的四合院,大门是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给人看的一张脸,所以叫作门脸儿,自然格外重视。

  老北京四合院大门,皇帝在时,不允许涂红色,都是漆成黑色的,只有到了民国之后,大门才有了红色。所以,现在如果看到那种古旧破损的黑漆大门,年头是足够老的了,而那种鲜亮的红漆大门,大多是后起的。

  老北京四合院的大门,一般都是双开门,这不仅是为了大门的宽敞,而是讲究中国传统的对称,这就为门联的出现和普及提供了方便,门联便也就成为了大门的一种独特的组成部分。这种最讲究词语和词义对仗的门联,和左右开关的对称大门,正好剑鞘相配,一拍即合。在老北京,这样的四合院大门上,是不能没有门联的,门联内容与书写水平的高低,体现着主人的文化,哪怕是为了附庸风雅,也得请高手来为自己增点儿门面。

  比如,“诗书修德业,麟凤振家声”“读书使佳,好善最乐”“多文为富,和神当春”“绵世泽不如为善,振家业还是读书”“芳草瑶林新几席,玉杯珠柱旧琴书”“忠厚培元气,诗书发异香”……这些门联,都是讲究读书的,我们的祖先是崇尚读书的。所以,老北京的门联里这类居多,最多的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几副门联,写的意思是一样的,但特色不一样,要我来看,“多文为富,和神当春”,写得最好。如今,讲究一个“和”字,但谁能够把“和”字当作神和春一样虔诚地看待呢?又有谁能够把文化的多少决定着你未来富有的基础来对待呢?再看“忠厚培元气,诗书发异香”,以前院子的主人是卖姜的,卖姜的都讲究诗书,可见诗书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再如,“经营昭世界,事业震寰球”“及时雷雨舒龙甲,得意春风快马蹄”“恒占大有经纶展,庆洽同人事业昌”这三户主人都是商家,但三副门联写得直白而坦率。老北京,这类门联也颇多,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

  同为商家,“吉占有五福,庆集恒三多”,写得略好,吉庆也是商家的字号,嵌在联里面;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三多即多福多寿多子孙,都是吉利话。

  还有,“源头得活水,顺风凌羽翰”“源深叶茂无疆业,兴远流长有道财”“道因时立,理自天开”这三副,前两副都说到了经商之“源”,后两副都说到了经商之“道”,第一副比第二副说得要好,好在含蓄而有形象;第三副比第一、二副说得也好,这是一家当铺,后来当过派出所,不管干什么,都得讲究个道和理,好就好在把道和理说得与时世和天理相关,让人心服口服,有敬畏之感,不敢造次。

  接着看,“定平准书,考货殖传”,“平准”和“货殖”均用典,货殖即是经商;平准,则是在汉朝时就讲究的经商价格的公平合理,那时专门设立了平准官;虽然显得有些深奥,但讲的是经商的道德。

  “生财从大道,经营守中和”,说得朴素,一看就懂,讲究的同样是经商的一个道德,前后对比,却是一雅一俗,古朴兼备,见得不同的风格。

  能够将门联既作得有学问,又能够一语双关,道出自身的职业特点的,是这类门联的上乘,也是更为常见的。“义气相投裘臻狐腋,声名可创衣赞羔羊”,一看就是经营皮货买卖的,是户叫义盛号的皮货商。“恒足有道木似水,立市泽长松如海”,一看就是经营木材生意的,而且将自己的商号含在门联的前一个字中,叫恒立。能够让人驻足多看两眼,门联就是他们的漂亮而别致的名片。

  将门联作为自己的名片,让人一眼看到就知道院子主人是干什么的,也是北京门联的一个特点,一种功能。

  比如卖酒的:杜康造酒,太白遗风;看病的:杏林春暖,橘井泉香;洗澡的:金鸡未唱汤先热,玉板轻敲客远来;剃头的:虽为微末生意,却是顶上功夫……可惜的是,这里好多在小时候还曾经看到过的门联,如今已经难得再见。

  我见到的,只有北大吉巷43号的:杏林春暖人登寿,橘井宗和道有神。那是老中医樊寿延先生的老宅。

  还有钱市胡同里几副:“增得山川千倍利,茂如松柏四时春”“全球互市翰琛书,聚宝为堂裕货泉”“万寿无疆逢泰运,聚财有道庆丰盈”“聚宝多流川不息,泰阶平如日之升”都是当年铸造银锭的小作坊。

  当然,在门联中,一般住户,不在意那些的一语双关,着意家庭的更多,或祝福家声远播,家业发达——“河内家声远,山阴世泽长”“世远家声旧,春深奇气新”“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或祝福合家吉祥,太平和睦——“居安享天平,家吉征祥瑞”“家祥人寿,国富年丰”“瑞霞笼仁里,祥云护德门”;或期冀水光山色,朋友众多,陶冶性情——“山光呈瑞泉,秀气毓祥晖”“圣代即今多雨露,人文从此会风云”“林花经雨香犹在,芳草留人意自闲”。

  但更多的还是讲究传统的道德情操——“惟善为宝,则笃其人”,讲的是一个善字;“恩泽北阙,庆洽南陔”,诗经里有“南陔”篇,讲的是一个孝字;“文章利造化,忠孝作良园”,讲了一个孝字,又讲了一个忠字;“门前清且吉,家道泰而康”,讲的则是做人的清白;“芝兰君子性,松柏古人心”,讲的则是心地品性。只不过,前者说得直截了当,后者用了比兴的古老笔法。而“古国文明盛,新民进化多”,则可以看出完全是紧跟民国时期的新潮步伐了。

  最有意思的是,草厂五条27号,它原来是湖南宝庆会馆,很深的左右两层大院,高台阶、黑大门,那副门联不是在大门上,而是刻在门两旁的塞余板上,很特殊:“惟善为宝,则笃其人”。

  我最喜欢的是在东珠市口大街的冰窖厂胡同曾经有过的一副门联:地连珠市口,人在玉壶心。以玉壶雅喻冰窖厂,地名对仗得如此工整和古趣,实在难得。我一连去冰窖厂胡同多次,都没有找到这副门联;也曾多方向老街坊打听,也没有打听到这副门联曾经出现在哪一家院落的大门上。

  有一阵子,我迷上了门联,像寻宝一样地寻觅门联。有一次听人告诉我,在宣武门外校场口头条47号有一副门联,格外难认,却保存完好,我立刻赶过去,一看,像小篆字,又像钟鼎文,古色古香,其中几个字,我也认不得。一打听,才知道门联是:宏文世无匹,大器善为诗。再一打听,此院原住的是我汇文老校友、前辈学者吴晓玲先生,这样的门联只有他这样学富五车的人才匹配。去的时候,正是夏天,院子里有两棵大合欢树,绯红色的绒花探出大门,与门联相映成趣,很是难忘。

  老北京的门联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也成为我们心中的记忆。

  留住城市的时代芳华

  那几年,我常常游走于城南这些大街小巷,完全像一个“胡同串子”。有时候,会遇见不少逛胡同的北京人,他们都很年轻,成群结队,背着专业的相机,拼命地为这些即将消失的老北京景象拍照留档,他们有自己的网站,可以将这些照片传到网上,让更多关注北京的人看到。有一次,我被邀请参加到他们的队伍中,到草厂二条的一个小四合院,一边吃着他们做的炸酱面,一边听他们串胡同拍胡同的见闻和体会,能感受到他们对老北京的热爱和探寻的殷殷之情。

  有时候,也会碰见外国人,记得在新开路和南孝顺胡同,我碰见的那两拨外国人,前者骑着自行车,后者背着旅行包,他们不会说中国话,我们只能相视一笑。那些有些年代感的胡同和院落,让他们觉得还像老北京。有一次,在前门新开通的东侧路,我碰见一些来自美国的大学生,都是学中文的,会说一些中国话。他们正在看刘老根大舞台,我和他们攀谈起来,他们对我说,以前门楼子为中心,东西两边的胡同,他们都去看了一些,更像他们读过老舍写的《骆驼祥子》里的老北京,东边不像了。

  游走在这样的老街,碰见这样的新旧朋友,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仿佛在往昔时光中穿越的感觉,回忆和现实、幻觉和错觉,交织一起、碰撞一起,常让我感到似是而非而无所适从。我想起梁思成先生1947年写的《北平文物必须整理和保护》文章;北平和平解放以后,他又多次陈情相告:北京城的整体形制,既是历史上可贵的孤例,又是艺术上的杰作,城内外许多建筑,是各个历史时期的至宝,它们综合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历史艺术陈列馆”。他特别强调,承继祖先留给我们的这一笔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遗产,需要做的是整体保护这一文物环境。

  加拿大学者雅各布斯曾写道:“老建筑对于城市是如此的不可或缺,如果没有了它们,街道和地区的发展就失去活力。”她特别强调:“必须保留一些各个年代混合的旧建筑。保留这些旧建筑的意义绝不是要表现过去的岁月在这些建筑上的衰败和失败的痕迹……这些旧建筑是不能随意取代的,这种价值是由时间形成的。”她说,这些旧建筑“对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街区而言,只能继承,并在日后的岁月里持续下去。”

  如今走在北京,簇新的建筑比比皆是,即使走在旧城老街区,那些雅各布斯所说的“老建筑”“旧建筑”,已经所剩无几。随着这些“老建筑”“旧建筑”的消失,更可怕的是和它们连在一起的记忆,也一并消失,以为新改造完成的城市空间,就是以往老北京历史的倒影和地理的肌理。那么,老北京真的就彻底消失而无可追回了,北京城的时代流动与历史变迁的影子和轨迹,也就荡然无存了。

  古诗说: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更何况北京经历过的岁月漫长,其中的发展变化是极其正常不过的。但重要的是,对于北京这样一座古都,不要忘记老北京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的积淀,在这样的变化之中,寻找到有规律的变法,要依据历史的罗盘,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以及在回家的路上扑面而来的浓烈的乡愁。

[责任编辑:丛芳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