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久

　　从事《四库全书》研究近20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总纂新修订的《四库全书》。

　　2016年5月中旬的一天，河北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王家林、时任河北省文联党组书记解晓勇来找我，说是“有大事商量”。他们告诉我，河北省文联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李铁映同志的倡导下，将启动重抄《四库全书》工程，此项工作交我主持，由我制定一个方案。我谈了我的一些思考。

　　《四库全书》被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万里长城”，体量巨大。从字数上说，即有8亿字左右，抄录不易，现代人早已不把毛笔作为日常书写工具，善楷书者寡，能抄书者更不易觅求。对抄书者的综合素质应有严格的考量，不仅仅是楷书写得好就能胜任。当年开馆修四库，进入四库馆的学者和各方面人物，都是“一时之选”，历时十几年，实际上直到嘉庆十年仍在对这部书进行补录。再者，修书过程伴随着毁书过程，辑入的书有很多经过了大量的抽毁删节，很多版本原貌尽失，需建立更加完善的制度从根本上消减讹错。

　　《四库全书》当时抄了七份，分贮七阁，七份书所用的底本，个别差异甚大，因此，须在抄录之前对版本进行对照甄别。建议对《四库全书》进行重新修订，重纂重抄，以新面目示人。当然，这将面临众多的社会质疑和非议，一定要有心理准备。近世，又有《四库全书存目》《四库全书未收书辑刊》《四库全书禁毁书丛刊》《四库全书奏毁书》《续修四库全书》出版，这些书都是原版影印，不妨以重抄方式使其版式划一，寻觅完本补充其漫漶缺失文字。

　　当今四库学已成显学，有的高校已设立了专门学科的硕博学位，各个领域的研究都有突破性的发展，我们正可利用库学研究的新成果，别开门径。河北省文联不是专门研究机构，但有着专业研究机构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其对社会资源的整合和对社会文化资源的协调。发挥文联“联”字优势，比如利用协会平台，在全国招募合格的缮录者，比如搭建投融资平台，更多地筹集专项基金，等等。同时还要有高校作为学术主导，以专学之士务专门之学，一开始即将此项工作放在一个规范化的平台上推进。

　　《四库全书》修成230多年来，其文献价值、社会价值鲜有开发利用，文联应综合开发其文化、文献价值，为今所用，真正实现让图书馆里的古籍活起来，让束之高阁的庙堂之书变成可堪大用的有为之书。在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走出一条新路。当今之世，学术昌明，信息渠道多元而畅通。应发挥互联网的优势，搭建海内外广阔的信息平台，利用好境外图书馆的汉籍典藏扩大文献资源。

　　此外，重新修订、抄录的《四库全书》可扩充其规制，把收书年限下延到1911年。新修重抄的《四库全书》可定名《四库全书丛编》，以备将来实施分类排纂。鉴于《四库全书》卷帙庞大，可先从编《直隶文库》入手试水。

　　这些思考与意见得到相关方面的认可。6月，河北省文联发出《关于启动〈四库全书丛编〉工作的意见》，任命我担纲总编纂。当时我尚未退休，为方便工作，把项目中心设在沧州。《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晓岚恰是沧州人。

　　到2017年8月，《四库全书丛编·直隶文库》完成了最终的书目遴选。入选书目共2404种，近5万卷。其中库书369种，库书存目书298种，四库全书未收书、其他公私藏书和境外海外图书馆藏书及其他文献资源图书775种，再加上直隶地区珍稀方志962种，这体量是相当庞大的。

　　工程开展得顺利，但到了9月17日，我突发中风，被送进沧州市脑科医院救治。不想这一下身体瘫痪了，可是项目中心的工作又不能停下来。于是从住院第四天开始，我坚持下床，在家人的陪伴下进行艰苦的体能训练，半个月后，能跌跌撞撞走路了。由于中风压迫右半身的神经，右侧的身体失衡，右手不能写字，就只好用左手续习写字。几个月以后，练习到一次可以写几百字、上千字了，现在用左手每天能写万字左右，完全恢复到了右手写字时的程度。这五年，修书之余，用左手写出的书稿有《纪晓岚年谱长编》（四册150万字）、《四库全书直隶著述汇订》（四册200万字）、《四库全书编年事辑》（十册400万字)、《四库全书丛编直隶文库总目》（二卷20万字）、《直隶旧志叙录》（平津卷一册、河北卷五册，150万字），还有大量的《四库全书丛编》考订文字。修书、写作极有利于修复大脑功能，反应灵敏了，且身体也强壮起来，逐渐恢复了以前的超强工作状态。因右手尚不能正常写字，只好练着用毛笔写大字，居然别有风格，自诩“脑残体”。

　　2020年10月，第一批《四库全书丛编·直隶文库》书稿下厂。2021年3月，第34届全国图书订货会在北京国际展览中心开幕，《四库全书丛编·直隶文库》亮相，一上架就吸引了许多的关注目光。展位前人潮涌动，大家都想一睹新修新抄的《四库全书》。尤其是四位抄录者的现场书法表演，更是成为展会的焦点。读者留言：“在这里，我们看到《四库全书》在修成230多年后重订重抄再次焕发惊世的异彩，心情特别激动。向你们致敬！”

　　如今，我们完成了《直隶文库》的全部纂修工作，并且向《文澄阁四库全书》转型。文澄阁，寓澄清、澄明、澄雪、澄辨、澄肃之意。《文澄阁四库全书》主要体现了三个方面的价值：第一，补《四库全书》之阙，将原修时禁毁的部分书目根据相关文献进行补录，将抽毁的部分书目予以补齐，将原修不收的内容予以辑入，如原修不立说部，我们补上了这个缺憾，将大量宋元明清话本和拟话本收入其中。第二，纠《四库全书》之误，《四库全书》因系手抄，加上不少版本选择失误，出现了大量讹误，此次重新缮录，严格把阀，可望将库书错讹尽量一一订正。第三，接《四库全书》之绪。七阁《四库全书》收书下限均在清前期，《文澄阁四库全书》收书下限定在1911年，把中国五千年文化做了一次总结。

　　同时，“四库全书”新馆每年都接待大批参访者，为传播四库文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重订四库不是重复四库，更不是对《四库全书》的否定。我们是满怀敬畏之心从事这项工作的——向乾隆三十八年以降所有参编元典的四库馆臣(《四库全书》职名表上有360名馆臣，还有不在职名表的众多馆臣)致敬！向230多年来为《四库全书》事业孜孜奋斗的一代代学人致敬！正是他们为四库学的建设付诸的一切努力，为我们导夫先路，并成为我们奋斗的精神资源。

　　（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文澄阁四库全书》总编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