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体悟冯至的精神生命史——读“冯至译文全集”
《冯至译文全集》 [德]歌德[奥地利]里尔克等 著 冯至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永远的伴侣,夫人姚可崑曾与冯至合译《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图片选自《冯至译文全集》
冯至先生是“学贯中西”的一代大师,他曾被鲁迅先生称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更是中国德语文学翻译与研究的先行者和奠基人。
收到新版的《冯至译文全集》,重读其中的部分篇章,多年之前通读《冯至全集》时的感觉如今更加强烈。这个感觉就是,我们对于冯至先生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认识,还远远不够,甚至很可能才刚刚开始。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十四行集》第20首中的下面这些句子: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不管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这些诗句同时也让我反过来对着四大卷译文集,试图想知道“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融合甚至融化在冯至先生自己的生命之中。连贯起来阅读这些译文,似乎是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回顾、重新体悟冯至的精神生命史。这些译文,至少让我们从以下两个方面,再次“看见”冯至。
作为诗人的冯至
第一方面,是我们比较熟悉的,也是被很多研究者不断提及的——作为诗人的冯至。通过阅读这些译文,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冯至是如何从早期的情感型诗人,逐渐成长为经验型诗人,并在此之后努力探究成为“完整的人”的。
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1920年代,他所翻译的德语诗歌,其中包括1926年发表在《沉钟》上的N.Lenau的《芦苇之歌》,1929年发表在《华北日报》副刊上的Arvers,H.Leuthold等人的诗。当然,在《沉钟》上,他其实已经发表了里尔克的《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论“山水”》;还要提到的是,1930年代,他翻译的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1931年),以及1936年12月集中发表在《新诗》杂志“里尔克逝世十周年特辑”上的里尔克的《秋日》《豹》《奥尔弗斯》《纵使这世界转变》;1941年和1943年发表在重庆《图书月报》上的俾德曼的《歌德年谱》,则是他全面研究歌德的一个重要步骤。
从这些译文,我们可以看到德语诗人,特别是里尔克、歌德,在他的精神嬗变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正如冯至先生的女儿冯姚平谈到的:
他到德国留学时,读到了里尔克的著作,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但是现在我因为内心的需要,我一丝不苟地翻译他致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在这十封信里我更亲切地呼吸着一个伟大的诗人的气息。我译它出来,我赤诚地给中国的青年;我只恨我在20岁上下的时候无人把这样好的东西翻译给我。”读里尔克使他感到终于找到理想的诗,理想的散文,也看到理想的人生。在几乎停滞了10年的创作之后,我们从他40年代的作品《十四行集》《山水》《伍子胥》及一些杂文中可以看出,他的风格变了。他观察、体验,懂得了寂寞和忍耐,严肃认真地承担自己的责任,他从婉约的抒情变为富于哲理的沉思。这个过程,很自然地也让我们想到,他由早年喜欢晚唐诗到热爱杜甫的另一条并行的精神线索,这是他晚年的回忆中提到的。
作为翻译家的冯至
我们透过译文可以“看见”冯至的第二个方面,而且是我们相对比较熟悉或许也是比较显在的一个方面——作为翻译家的冯至。
值得注意的是,冯至的译文选择,似乎并不是随机的。甚至可以说,他的译文既有受时代氛围决定的方面(如翻译海涅、布莱希特),也更折射了他的自我精神探索,以及他对所处时代、对现代性的反思——乃至歌德和尼采意义上“克服”。至少,这些译文,是他观察世界、表达自我的另一种方式。他说,“我不是那种掌握熟练翻译技巧的翻译家。跟我的爱好有一定的距离的作品,硬着头皮去翻译,往往是失败的。”他认为翻译外国文学的目的从积极方面而言是“丰富自己,启发自己”,从消极方面则是“纠正自己”。比如,在1937年写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前言中,他说“人们爱把青春比作春,这比喻是正确的。可是彼此的相似与其说是年轻人的晴朗有如春阳的明丽,倒不如从另一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成长,更像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卷二第225页)。如果联系他所格外喜爱的里尔克的诗句:“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叫作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我们无疑多少可以看到一个不同于时流、不同于现代思想主流的冯至。在这样的上下文中,我们或许更能理解冯至为什么要在1940年代翻译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
而冯至与歌德之间的联系,也饶有意味。他和夫人姚可崑先生一起翻译的是《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而不是一般看来更为著名的《浮士德》。虽然这两部作品,歌德都是几乎写作了一生,可以作为他“晚年定论”来看的,但《麦斯特》更接地气,离现实生活更近,却也更复杂。当然,冯至不是没有翻译《浮士德》。我们从译文全集中看到的段落,是1943年翻译的《哀弗立昂》。而哀弗立昂,有拜伦的影子,是浮士德和海伦娜,或现代和希腊结婚后所生。可是这次古今融合并不成功,这个孩子没有活下来,按照冯至先生的译者注,他的死亡,是“因无限制之追求卒致早年殒命”。或许正因为此,他的哀弗立昂的名字上有一个“哀”字,而没有像别的译者那样翻译为“欧福良”。这显然有很大的不同,其中不能不说包含着冯至的困惑。当然,这些仅仅是个案,或若干还没有回答的问题,但这是我们进一步理解冯至,理解作为翻译家的冯至,理解在现代之中反思的冯至的一些有意味的起点。
此次出版的四卷本《冯至译文全集》是冯至先生译文首次以全集形式出版,其中包含数种目前市面上已绝版的译作,不少见证冯至先生学术生涯的珍贵图片更是首次亮相,具有较高收藏价值。最后,我也想对这个译文全集,提一点不成熟的建议。我注意到,这里所提供的所有译文,都只有一个最终定稿或定版的内容,但如果将来再版,在注释中保留修改的内容,不仅对我们向冯至先生学习翻译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对我们理解冯至先生思想的演变过程,也是最微妙的参考材料之一。
(作者:张辉,系北京大学教授)